第14章 料青山见我应如是-《花颜》


    第(2/3)页

    香君前来探我,方转过泥金屏风便讶然,"姐姐怎么瘦了如许多?"瘦了么?梳妆台上的镜子已是多日不曾细细端详。他不在,我簪花给何人看?他不在,我珠翠满头给何人看?他不在,我画眉与何人看?他不在,我穿那些绫罗绸缎衫子给何人看?

    香君忽然喟然轻叹:"姐姐真痴子也,只盼陈公子待姐姐,亦是如是。"

    如是,如是,他自然亦是如是,怎么会不是如是?

    许久之后才知道,香君并不是一语成谶,而是欲语又止。

    那一日终究知道,他竟新纳了蔡氏为小妾。却原来,并不是不许纳妾,而只是,不愿纳我这风尘女子。

    天崩地裂亦不过如斯!往昔之言历历在目:上邪!我欲与君相知,长命无绝衰。山无棱,江水为竭,冬雷阵阵,夏雨雪,天地合,乃敢与君绝!海枯石烂言犹在耳,到了如今,竟然是闻君有二意,故来相决绝……

    他与我来往,是风流韵事,是一段佳话;可不能是"执子之手,与子偕老",不能是堂堂正正,立于人前。我到底是错了,他没有勇气去打破那世俗枷锁。他读的是圣贤书,求的是科举功名,他是"清流"的中流砥柱,要有忠,要有孝,要有节,要有义,独独与我的这情,是孽缘丑陋,只能视作浮云。

    案上的臂搁冷冷地散发着润泽的珑光,我伸手举起,便欲将其向案上击碎……

    手到底还是缓缓垂下,到了如今,玉碎又有何用?盈盈一滴泪,终于落在臂搁之上。泪痕宛然,渐渐干去,如许多年前在周家被啐在面上的那唾沫,腻在脸上一点点干,一点点涩,皮肤一分一分地发紧,只觉得奇痒钻心,方知是痛不可抑。倾尽了一颗心,却原来不过如是。栏外暮色苍茫,青山妩媚,却只不过如是。

    月还是那轮好月,皓然圆满。我依着薄醉徘徊月下,"不是爱风尘,似被前缘误。花开花落自有时,总赖东君主……"

    总赖东君主……凭什么要总赖东君主,难道我自己的命运,我自己不能去掌握?

    我从此依旧是秦淮河上婉转的一声娇叹,引了生张熟魏朝秦暮楚客似云来,却只冷眼旁观。仿佛赌着一口气,一定要三书六聘,明媒正娶,嫁了出去。他是才高八斗,我就嫁学富五车!

    终于等到我要的人,东林领袖、文章宗伯、诗坛李杜……不知那赫赫的才名之下,是怎样一个人。我却托词密友,言道:"吾非才学如钱学士虞山者不嫁。"这句话令得钱谦益心旌神摇。我亲赴半野堂拜访于他,幅巾弓鞋,著男子服,自称"女弟"。他已年过五旬,我却在他眼里看到了摄人的光芒。我不以色事他,而惑其以文采风流,世人谓我此举"神情洒落,有林下风"。他是何等的当世大才子,见我如是惊才绝艳,如获至珍。

    夜风吹来有一丝寒意,他将大氅披在我肩上,笑容满面,"夜寒露重,夫人要珍重身体。"我握了他的手,微笑着的眼里却恍惚要落下泪来。从此我是钱夫人,明正言顺的钱夫人。我求仁得仁,从良得良人。

    这良人虽是鹤发鸡皮,比我大上三十六岁,但却是一颗真心待我,任旁人说他"亵朝廷之名器,伤士大夫之传统",他仍肯以嫡娶之礼相迎。旁人视若惊世骇俗,他却只是执了我的手,在物议沸腾中默然一笑。

    他在虞山为我盖了壮观华丽的"绛云楼"和"红豆馆",富贵繁华,安逸闲适,早早叮嘱过了家中上下,人人皆是客气待我。他自更是温存有礼。还有什么不知足?闺房之乐,甚于画眉,他道:"我爱你乌黑头发白个肉。"我脱口相答:"我爱你雪白头发乌个肉。"他仰面大笑,我亦是言笑晏晏。旁人眼里,是才子佳人,宛若天成吧。

    我终于有了家,可是,却失了国。

    清兵铁蹄长驱南下,山河破碎,烽烟四起,京城失陷,大明朝在天旋地转中颠覆。覆巢之下,安有完卵?我一力支持谦益变卖家产,装备义军反清。

    大势已去,节节败退。

    乙酉五月之变,兵临城下,我劝谦益殉国。他静默片刻,携我的手至西湖之畔。

    五月天,杨柳丝丝弄轻柔,榴花初燃,风老莺雏。一勺西湖水,百年歌舞,百年沉醉。那李易安有不肯过江东的豪气,我安能摧眉折腰任见河山受鞑虏蹂躏?湖水青碧如幽幽一方翡翠,泛着黛色的涟漪,远处隐隐一带青山如画。

    我见青山多妩媚,料青山见我应如是。

    如是,如是,熟悉而淡远的呼声,生死大劫,却原来不曾忘却,根本不曾忘却那个男子。却原来嫁与旁人,并不是得偿所愿,只是赌一口气,为着他赌这一口气。惊痛里不能再想,不敢去想,不愿去想。他被清兵俘虏后慷然赴死就义,惨烈至众口皆碑,而我今生却与旁人相携赴幽泉。

    卧子,我只能待你来世。

    谦益已缓缓步入水中,我脸上只有宁静和熙的微笑。

    卧子,卧子,你是否在奈何桥上等着我?

    谦益突然回过头来,道:"如是,水凉。"

    我胸口突然一窒,他已经步步退却,直退上岸来。

    我突然觉得无穷无尽的悲哀,我千挑万选,所择的良婿,却原来是这样一个贪生怕死的人。到底是逊色于他,到底是争不过他。

    我猛然掉过头去,奋身欲沉入水中。他能逊色于陈子龙,我却万万不能!

    衣袖却被人死死拉住,谦益哀哀地看着我,目光中的了然与通透,却突然令我悚然一惊。

    我以为他不知道,或者,他仍旧是不知道。嫁他之后,他肯让我着儒衣出闺门会客,甚至替陈子龙的诗集作序。他知道?他不知道?可是他目光中只有无尽无际的悲哀。我急促而紧迫地喘息着,像是要窒息的一尾鱼,只想跃回水中。

    他一字一顿,"如是,千秋骂名我来背负。"缓缓道,"史阁部一意孤行,全城苦守,结果如何?是屠城十日,血流成河。谁非忠臣,谁非孝子,识天命之有归,知大事之已去,投诚归命,保全亿万生灵,此仁人志士之所为,为大丈夫可以自决矣!"

    我声音凄厉,"任你如斯诡言,亦不过替腼颜出降狡辩。叛国贰臣,你背负得起,我背负不起。"

    他从来没有用那种眼神瞧着我,良久,突然道:"莫若说,你恨我不如陈子龙。"一语中的,我全身的气力突然一松。却原来家国只是一个借口,我这铮铮的一身傲骨,只是一个借口,我软软晕倒。

    这一病缠绵数月,病榻之上只闻夜雨凄清,隔着窗儿点滴到天明。窗外是大株的芭蕉,簌簌有声。松江我那小红楼前,亦是植有大株芭蕉,每逢夜雨,卧子总伴我静听那淅淅雨声。我发着高热,那个名字噎在胸口,每次呼之欲出的最后一刹那,总有理智能将之及时拦阻。

    我见青山多妩媚,料青山见我应如是。

    如是,如是……

    一碗碗的苦药喝下去,高热却总是不退。我昏昏沉沉睡着,仿佛灵魂已死。
    第(2/3)页