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7章 问答-《剑来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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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颗高高跃起的头颅,杜含灵面如死灰,神色悲苦,“徐獬,你何时跻身的飞升?!”
甚至没有祭出本命飞剑的徐獬,手腕拧转,抖了个剑花,微笑道:“我辈剑修仰观天地通,总要有些心得体会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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蛮荒腹地,东南地界。
一面高耸入云的悬崖峭壁之上,铭刻有一篇字大如斗的道书,文字是那周密自创的云水文,道书内容极为粗浅,行文绝不晦涩。
不单单是此地,蛮荒天下的山野间,存在着数以万计的类似崖刻,刻有三篇道书,分别对应入门的炼气吐纳,如何开府,何谓结丹。俱是周密亲自编撰的登山之法、升阶之路。
数千年以来,经常有那稍稍开窍、炼形尚未完全成功的山泽妖怪、老物成精之属,纷纷聚集在一篇山崖道书的下方,有些幸运儿看着看着便学会了炼气,欣喜若狂,手舞足蹈,转去别处崖刻去读“下一部书”,更多的精怪始终懵懵懂懂,来了又去,去了又返,迷迷糊糊之中,总是不肯死心。
蛮荒天下,若有大妖下山游历,御风作鸟瞰,便经常可以看到一条路线上,有那大半山头都已支离破碎的废弃道场,有那建筑极为崭新却沦为鬼城的某国繁华都城,被一剑劈成了两半,或是被攻伐重宝将城池给打得沟壑纵横……但是谁敢动这些崖壁,谁敢杀那些聚在山脚观摩崖刻的“蝼蚁”,文海周密他这条道脉的亲传弟子们,例如首徒绶臣几个,就一定会亲自找上门去,拎着一颗或是一堆头颅返回,将它们的脑袋悬挂在那些崖壁之上。
久而久之,这些大山崖刻周边便形成了城镇,有了市井,甚至不远处会有一座仙家渡口,烟火稠密,游客如织,多是人之形貌。
但是无论城池道场还是渡口,都会有意与那座高山拉开一定距离。
坑坑洼洼的黄泥道,路边有个潦草搭建在路边的酒摊,高高的旗招子软绵绵耷拉着,掌柜是个体态丰腴的美妇,高耸挺立的胸脯,如柳条似的纤细腰肢上边硕果累累。
她身边始终带着个眼神呆滞、脸色惨白的少年。
与酒摊落座的客人,总说是她的白痴弟弟。
在蛮荒天下,一般而言,妖族越像个人,越不好招惹。
妇人穿着单薄的衣裙,脚踩一双缎面绣花鞋。
她胸口故意露出一大片白腻的风景。不这样,如何揽客?靠兑了水的假酒啊?
妇人满脸幽怨,自言自语道:“真不能再兑水了,卖水卖不出价格的。”
五张桌子,就两桌坐着客人,其中一张桌子的王八蛋,还在那儿丢骰子,只赌博不买酒。
她使劲摇晃一把绘有春宫图的老旧团扇,呼啦啦作响,两桌酒客赌客们都直勾勾望过来。
她浑然不觉,只是埋怨这鬼日子没法过了。
当年跑去剑气长城那边打仗,好些学道有成的,都往南边跑,所以酒摊生意还是不错的。
前些年听说浩然那帮软蛋,邪性了,竟然要打蛮荒,又让一大拨妖族修士继续往南边跑。
酒铺生意好过几年,可惜如今酒客是越来越少了,都变得精明了,晓得每颗神仙钱的金贵喽。
道上来了一拨慢悠悠走近的陌生面孔,妇人伸长脖子,眯眼瞧了瞧,蓦的将那团扇丢在桌上,惊慌道:“收摊了,赶紧滚。”
那帮不知死活的家伙,还在用老掉牙的荤话调笑她,也没点新意。
气得她一脚踩在长凳上,厉色道:“再不滚,等会儿你们就要在黄泉路上作伴了,老娘不给你们烧纸钱的,赶紧滚!”
炎热的时节,黄蒙蒙的道路上边,依稀可见来了一拨朝酒铺行来的道人,高高低低的身影,朦胧的轮廓,总之俱是人形。铺子喝酒纳凉、不花钱看那白腻胸脯的客人们虽然不明就里,仍是察觉到了一种不同寻常的东西,再无犹豫,或掐道诀,或施遁法,瞬间作鸟兽散了。
道路上,一个扎羊角辫的矮小身影好像就要往前冲,却被人抓住她的羊角辫,但是冲劲太大,就跟横躺在空中差不多,是一幅瞧着很滑稽的画面。
等到他们走近了,果然,是她!
还有新王座之一,南绶臣北隐官之一的绶臣!他们怎么凑一块去了?
最可怕的,是扎羊角辫、黑袍小姑娘身边,在这支队伍处于居中位置的男子。
她笑容僵硬,故意装傻,颤声道:“客官们喝酒来的?只是酒水粗劣,怕你们喝不习惯。”
那位为首的中年男子落座,神色温和,微笑道:“顺路找的你,再等几个人,也喝酒。”
美艳妇人与那“白痴弟弟”对视一眼,俱是无奈至极。
萧愻一脚踩在长凳上,气鼓鼓道:“杵那儿作甚,赶紧倒酒啊。”
流白知道郑先生要“顺便”收拢蛮荒天干修士,谁都别想跑。
绶臣微笑道:“谈得拢,我家主人就不给酒水钱了,谈不拢,我会结账的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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槐黄县城。
师姐苏店已经出门远游了,也没说什么时候返乡,也许明天,也许明年,说不准的。
所以铺子就只剩下石灵山一个守着这间生意日渐冷清的铺子,铺子地契是杨家的,杨家是小镇的大族,他师父虽然也姓杨,被称呼为杨老头,却跟杨氏家族没什么关系,只是类似东家跟长工吧。先前铺子还有个姓杨的伙计,据说在州城那边发迹,阔绰起来了,就瞧不上在铺子这边当伙计、每月几两银子的入账,正好,石灵山也不愿见到那副实在面目可憎的嘴脸。
铺子即将打烊的光景天色,来了个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客人。
石灵山敷衍一句,随口问道:“怎么来了?”
照理说,又是当山主又是当国师的,事务繁重,就算散步,也是散步到披云山神君府,不该来这么个豆腐块大小的铺子。记得第一次见面,年轻人说话比较冲,问对方“你有病啊?”
如今石灵山到底是不敢这么耿直了。
陈平安说道:“只是来这边看看,不买药也不看病。”
石灵山悻悻然。
一起进了铺子,陈平安用旱烟杆挑起帘子,直接去到了药铺后院,那条长板凳已经被仙尉和郑大风搬去了落魄山。
石灵山跟着这位大骊国师一起进了后院,防贼不至于,总是一份待客的礼数。
这位也曾去过外边世道的青年武夫有些伤感,“听师父说,每个修道之人和每一份人心,都是一只饕餮。”
本来只是个比喻。周密差点就真做成了,将这句话给“变现”。
石灵山蹲在廊道那边,揉了揉脸颊,“我跟师姐都听不太懂,师父说什么话,我们都接不住。”
“郑大风说我们是只会练拳的痴儿,吃了读书不多的亏,换成是他,就能跟师父聊好多。”
“可能真被他说中了。”
耐心听过石灵山的絮叨,陈平安坐在台阶那边,敲了敲旱烟杆,捏出些烟叶,也不拆郑大风的台,只是笑问道:“就没有想过走出小镇,单枪匹马闯荡闯荡?”
石灵山摇摇头,“学成文武艺,售与帝王家?我可做不来这种事,不是清高什么的,纯粹就是懒散,也不服管。师父说我几句也就罢了,换成别人,我不爱听。听人说话就已经费劲,猜人心思更加困难,还不如留在这边,躲个清静,也不耽误练拳。”
陈平安点点头,“人各有志,能够自得其乐,很不容易了。”
石灵山说道:“陈平安,你是老江湖,最为熟稔女人的心思,你觉得苏师姐之所以不喜欢我,是不是觉得我出息不大?”
陈平安正色说道:“首先,经常走江湖跟熟悉女子,是两回事。其次,苏店喜不喜欢你,未曾亲眼见过你们相处的光景,我不好确定。但是老话说女人心海底针,总是有道理的,青梅竹马朝夕相处的,未必能够相互心仪,生出爱慕心,就算有过海誓山盟,也同样未必牢靠。女子不是谁饲养的笼中雀,男子的家世才情权势地位,也当不成鸟笼。姻缘天定,不诓人。”
石灵山看了眼陈平安,说道:“我相貌也不差啊。”
非是自夸,比你跟郑大风,总是绰绰有余的。
连你都能找到宁姚,我与师姐苏店求个白头偕老,不过分吧。
陈平安面带微笑,该你打光棍。
双方其实不熟,也确实没什么可聊的,虽说石灵山喜好武学,但是脚下自有道路可走,并无与他请教、更无问拳的心思。倒是前些年,他还有些一有机会就要与落魄山年轻山主切磋拳脚的心气,后来从郑大风嘴里或是山水邸报上边得知一些消息,石灵山也就没什么想法了。
至多偶尔牢骚一句,如此说来,我的拳脚功夫是不如陈平安了。
石灵山看着那个有意无意坐在台阶底部的青衫男人,鬼使神差问出一句。
“十分辛苦,却也值得?”
听闻此问,陈平安悠悠然吞云吐雾,沉默片刻,点点头,微笑道:“值得的。”